哈瓦那

注册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

伊萨人来了非洲小镇里,难以消解的族群宿怨 [复制链接]

1#

编者按:关于非洲边陲,我们还有多少想象力?从年开始,本文作者陈亮数次前往阿法尔州的格瓦内小镇,进行关于边境地区城市化的相关研究。他将观察到的“此时此刻”汇成了《阿法尔行记》,这里涉及小镇商业、族群宿怨和日渐边缘化的信仰。对于读者而言,阅读这些异乡见闻,拓展日常生活经验的边界,也是一场新奇而刺激的旅行。

格瓦内镇位于埃塞俄比亚阿法尔州第三区,近赤道,年均气温常达40度以上,太阳每天下午六点准时落山。从三年前开始,我受邀前往此地参与寻找土地和谈判,数次造访小镇。

一开始,我苦于炎热的天气,现在则苦于记忆一堆名字——三年来,我的手机通讯录日益增长,不是穆诃默德?阿诃迈德,便是阿诃迈德?穆诃默德,要不就是穆诃默德?阿诃迈德?穆诃默德。“诃”,即“c”,为浊咽擦音,是阿法尔人与生俱来的“语言胎记”。

作为分布在埃塞俄比亚、厄立特里亚和吉布提的跨境民族,阿法尔人虽然有前往邻国吉布提的自由,但在过关的时候,会被要求看牙齿——他们的上牙从小就被敲成倒三角形(尽管这一传统逐渐消失),也会被要求念先知穆罕穆德的名字。“穆诃默德!”——如果一个人张嘴这么说,那他就是货真价实的阿法尔人,而不是需要持护照才能出境的埃塞俄比亚其它民族了。

伊萨人和阿法尔人

这次来格瓦内,穆诃默德先生一路都在担惊受怕。他是阿法尔人,任职于首府萨马拉大学,受雇做我的翻译。1号公路南北两段均被伊萨索马里人占据,夹在中间的格瓦内似乎成了孤地。

伊萨索马里人,年在格达马伊图时所遇

三四个月前,阿法尔人和伊萨人有小规模的冲突,阿法尔人每杀死一个伊萨人,伊萨人便在他们控制的地区杀死三个阿法尔人作为报复——他们甚至在格瓦内附近杀死了几个乘坐“巴扎吉”(Bajaj,一种由印度生产的三轮机动车)的阿法尔人。现在虽然因为联邦政府进驻,双方的对峙缓和甚至消失,但北段的情况要比南段更糟糕一些。

多方打听消息后,我们最终决定从萨马拉乘飞机前往亚的斯亚贝巴,然后乘坐在格瓦内乌拉菲塔村种蔬菜的中国老板的力帆小车前往格瓦内。

据说伊萨人往往在夜晚发动攻击,为了能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格瓦内,我们和司机Tesfaye一大清早便出发,在下午四点多驶过格达马伊图。忧心忡忡的默诃默德把他的证件放在我的包里,我们准备好万一被伊萨人拦下来,就说他是回格瓦内看亲戚;而他的妈妈——不,最好是外婆——是阿法尔人,这样可以解释他为什么“长得像”阿法尔人。

不过,力帆小汽车驶过格达马伊图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穆诃默德一直捧着一本书安静地看着——书的内容大约是埃塞俄比亚人应该团结一致。我们于下午五点半到达格瓦内镇。与去年的情况不同,路上有很多伊萨人的骆驼和牛羊,我们的车得停下来让牲畜先行。一位伊萨人隔着车窗玻璃看到了司机的脸,大喊“尕拉”(garqa),那是阿法尔语“杂种”的意思,隔着车窗,这位伊萨年轻人的脸因为桀骜不驯而变得有些丑陋扭曲。

事实上,伊萨索马里人和阿法尔人有许多相通之处:语言上,都属于库施语族(kushtic);生计上,都是以牧骆驼牛羊为生;居所的样式一样,都是状如西瓜虫、由细树枝弯成骨架、覆以毡毯隔热的“阿利”;阿法尔男人所佩的弯刀“吉列”,每位伊萨男子也同样佩戴;甚至连刷牙用的嫩枝“阿代图”也一样——男人们每天把这种从山里采来的小枝条撅断,用后槽牙像卷笔刀一样把断头一厘米处的树皮旋转着磨掉,然后用断处的纤维仔细地刷每一颗牙,同时吸吮吞咽据说具有疗效的树汁。

然而,正如人们看到一对双胞胎,起先总要惊叹他们的相似,随后便要挑出他们的不同一样,“红雨”的一位马海瑟拉人告诉我,他们的“吉列”的刀柄是木制的,而伊萨人的刀柄有金属丝缠绕装饰;阿法尔人走路先迈左脚,而伊萨人总是先迈出右脚。

挑出些小的差异并区分彼此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阿法尔人和伊萨人的宿怨从上个世纪就开始了,最近更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说话的时候,我们对面便站着两位国防军战士,站在临时搭建的军用帐篷下,时常扯起一根绳索拦截路过的车辆进行检查。这位马海瑟拉人告诉我,两位军人中的一位便是索马里人,不过我倒是没看出来。

族群宿怨

阿法尔省是埃塞俄比亚联邦的九个省之一,位于东非大裂谷延伸向红海的低洼地区,该地区也称达纳基尔洼地。人类始祖Lucy(万年以前)便发掘于此,因此得名南方古猿阿法尔种。

据说Lucy的年代,这里的环境还是茂密而充满生机的森林;沧海桑田,如今呈现在我眼前的只剩下干旱少雨蒸发大的半沙漠。流经此地的唯一一条河流阿瓦什河(AwashRiver)在到达吉布提边境便消失了(也有说潜入地下的),也因此被阿法尔人称为一条“忠于埃塞俄比亚”的河流。

这种戏谑的说法,总让人想起另一条“不忠”的大河——尼罗河同样从埃塞俄比亚高原发源,却带走了上游富有营养的泥沙,孕育了下游的古埃及文明。如今,埃塞俄比亚人为在青尼罗河上兴建大坝与下游的埃及人吵得不可开交。若英国人不是在上个世纪帮助埃及人建立了阿斯旺大坝,而是帮埃塞俄比亚建立了青尼罗河大坝,埃塞俄比亚兴许早就成为电力供应充足、没有停电之虞的现代化国家了。

不过,从20世纪发轫的埃塞俄比亚现代化进程,不仅包括河流管理和兴建大坝,也包括在边疆地区推行灌溉农业。上个世纪中叶,皇帝海尔?塞拉西一世开始利用阿瓦什河,从上游地区开始推行灌溉农业,以将高地剩余农耕人口迁移到阿法尔。半个世纪以来,埃塞俄比亚政体几度变换,但无论是帝制倒台之后的德格军政府(-91)还是现在的埃革阵联盟(~),农业生产一直被认为是替代落后牧业的良方。灌溉农业从第五区的上游地区逐渐向中部的第三区蔓延,也到达了第三区的首府格瓦内。

马海瑟拉人(阿法尔人的一支)自从上个世纪逃避战乱,从阿法尔北部来到巴度地区,每年随着旱雨两季的变化,在阿瓦什河流域、阿瓦什国家公园和阿勒第吉平原之间约公里宽的地带游牧。因为阿瓦什灌溉农业项目占据了他们的传统牧场,等他们回到阿瓦什河流域后,常常因牧地与农场发生纠纷或冲突;同时,阿法尔人与其它毗邻的族群如南方的奥罗莫的克雷余(keruyu)人、伊萨人(Issa)等发生冲突的频率与激烈程度也大大增加了。

游牧活动在一定的游牧“走廊”或通道上进行,通道上的水点和草场往往成为族群内部或族群之间争夺的重要资源。冲突在所难免,纠纷调解也构成游牧民族日常政治的重要面向,族长乃至阿法尔苏丹均为专擅此事的传统权威。

但在现代国家建设的过程中,适应于游牧的地理空间往往被以固定的疆界、州界或县界所取代。由政府确定的分界线可以构成某一方对土地和资源永久占有的依据,这些边界往往成为族群冲突新的场所。

德格军政府时期(-),为了遏制境内索马里州(位于埃塞俄比亚东南部)与索马里联合成立“大索马里国”的分裂取向,在阿法尔人与索马里人因争夺放牧资源而起争端时,政府会以军事力量协助阿法尔人击退索马里人的进犯,维持阿法尔州的边界。

而埃革阵(~)执政以来,索马里州的伊萨人得到了索马里和吉布提的伊萨人的支持,日益西进。虽然双方在联邦主持下,开展了和平会议,以习惯法方式规定了杀人和劫掠应赔偿的牲畜,但联邦对于维持两者的边界并没有太多兴趣。阿法尔人和伊萨人之间的边界不断西移,前者的生存空间不断缩小,一直到现在的以1号公路为界。

伊萨人入侵阿法尔地区示意图

德国学者Rettberg提到,年代,德国人在修建通往阿萨布(Assab,在今厄立特利亚境内)的公路时,雇佣了索马里的伊萨人,伊萨人以路边的工棚为据点,逐渐发展成两个集镇格达马伊图和阿代图。这两个集镇被称为“伊萨之肩”,成为伊萨人旱季通往阿瓦什河流域放牧骆驼的通道和走私品集散地。马海瑟拉族长胡大?杜博诺却告诉我,格达马伊图成为伊萨人全面控制的据点,是埃革阵上台后才出现的,因为联邦政府暗中支持索马里人的走私活动。如果不是伊萨人从索马里兰走私来的源源不断的糖、油物资,亚的斯的物价早就飞上了天。

全民皆兵

笔者与马海瑟拉族长胡大,他管辖近五千马海瑟拉人。

与大部分像剔牙树签一样瘦削的阿法尔男子不同,族长五十多岁,身材高大,一部略染灰白的虬髯威风凛凛。他腰佩一部手枪,那是他在镇上的特权——和平时期,到镇上的阿法尔人是不允许携带任何包括“吉列”的武器的。

族长对格瓦内的防务负有重要责任,或者更恰当地说,保全族人生命财产正是他的神圣职责。去年我在县政府办公室约县长访谈,一群受灾的牧民正在问县长要救济草料,族长闯了进来,报告说镇上来了几个索马里人,袍子底下藏着枪,问县长是否需要缴枪。做灾害救助出身的县长一脸不快,嘟哝自己的孩子发了烧,下午要回家照看,让族长自己看着办。

在埃塞俄比亚的边疆地区,族长一般是县议会的长老会议的成员或咨议员,起到政令上传下达的作用。族长胡大也是格瓦内县的咨议员,领着七千比尔的津贴,但县政府恐怕对他还有一些隔阂和猜忌。五年前,格瓦内的县长由本地另一个族的族长担任,却被人杀死。据说因为在他任上,从联邦调配的资源都分给了本族人,并且据信县长指使本族人在阿瓦什河里投毒伤害马海瑟拉人,因此几个马海瑟拉人图谋报复。凶案发生后,联邦政府把胡大关进了镇上的监狱,同时陈兵格瓦内镇,向胡大要人,否则就抓更多的人;胡大迫于压力,要求那一伙族人向政府自首,自己才得以出狱。

今年索马里人势力不小,在数个地点与阿法尔人发生了对峙和冲突。格瓦内镇上来回走动的阿法尔男人都佩戴着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吃饭喝水时才把枪放下,一派全民皆兵的景象。这些男人是来自阿法尔人的各个分支,而抵抗的组织者正是族长胡大。在他组织之下,镇上的警察、同年龄组织“斐仪玛”、放骆驼的户主和像男人一样的萨阿德都被动员起来了。

居中者是“斐仪玛”成员,遴选遵循一定的标准,成员有一套行为准则。主要负责氏族的习惯法的执行和包括安葬逝者、防卫等公共事务。

然而狡猾的伊萨人还是防不胜防——狡猾和伪装是他们的本性。胡大告诉我,早在意大利人侵略埃塞俄比亚时期,伊萨人便充当殖民者的翻译。意大利人问伊萨人为什么不向他们交税,得到的回复却是伊萨人向阿法尔人交税——于是意大利人便兴兵南下,战祸转移到阿法尔人身上。在此后长达半个世纪的争端中,伊萨人在得势时便洋洋自得自称是伊萨人、在失势时便称自己是索马里人,以取得索马里的支持,完全是部落主义的做派。

年10月10日,脸书上传来一条消息,有伊萨人伪装成一辆救护车的伤员,在格瓦内杀死一人、伤一人后逃离现场。10月15日,在第一区又发生了一起针对平民的袭击,16名妇女儿童死亡。

不过,在此之前,穆诃默德已经和我在某天清晨离开格瓦内,那时夜色尚浓,启明星在沙雾茫茫的地平线上闪烁。一辆辆从吉布提开来的重型卡车,像一群巨大的怪兽安静地蹲伏在“重回格瓦内”旅馆前的停车场上。一小时之后,我们的小汽车快速通过了格达马伊图小镇。那时太阳刚刚出来,索马里人还没有开始一天的活动呢。

本文为湃客众声栏目独家稿件。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分享 转发
TOP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